第十四回诵七言琴声复奏字搜四子酒令新翻
话说蕙芳要春航抚琴,春航道:「少坐一坐。」便目不转睛的看着蕙芳,蕙
芳笑道:「难道你还认不仔细,只管发呆作什么?」春航笑道:「我看卿旁研侧
媚,变态百出,如花光露气,晚日迎风,眼光捉不住,倒越看越不能仔细。」蕙
芳啐了一口,立起来把春航的钮子解开,替他脱下衣裳。春航道:「待我自己来,
你那里惯,不要劳动了。」蕙芳即将衣包解开,取出一件小毛衣裳与他穿了,恰
还合身。又叫他换了新靴新帽。
蕙芳笑嘻嘻的拿了镜子,倚着春航一照,映出两个玉人。春航看镜中的蕙芳,
正如莲花解语,秋水无尘,便略略点一点头,回转脸来,却好碰着蕙芳的脸,蕙
芳把脸一侧,起了半边红晕。
春航便觉心上一荡,禁不得一阵异香,直透入鼻孔与心孔里来。
此心已不能自主,忽急急的转念道:他是我患难中知已,岂可稍涉邪念,便
敛了敛神。蕙芳一笑走开了。春航换了新衣,依然丰姿奕奕,神彩飞扬,与从前
一样。
蕙芳坐了,在书案上翻了一翻书,翻着一本诗稿,半真半行的字,有数十页,
面上题着《燕台旅稿》。蕙芳随手一揭,见是一首七言古诗,题是《恼公》诗,
便低低的念起来道:帘钩戛玉声玲珑,樱桃花映银丝栊。
绿云欹侧燕钗堕,年年锦字春机红。
蕙芳道:「好诗!这派诗是学温、李的三十六体,纤之极。」春航道:「偶
一为之,亦只能貌似耳。」蕙芳又念下去道:远山寸碧双眉翠,鲛绡半染胭脂泪。
玳瑁梁间燕子飞,鸳鸯瓦上狸奴睡。
蕙芳道:「好工致,韵亦转得脆,狸奴句胜似燕子。再搭上鸳鸯瓦,更新。」
再念道:飘烟抱月一尺腰,星眸欲妒春云娇。
蕙芳叫一声「好」又道:「‘近行前来百媚生,兀得不引了人魂灵,临去秋
波’,犹未足喻其妙也。」春航道:「光景倒像你。」蕙芳道:「我也配?」又
念下去是:玉螭细细盘条脱,金雀双双飞步遥多情郎似桐花风,日近云鬟身不动。
软爱香罗雾觳轻,娇嫌锦帐银钩重。
蕙芳道:「好浓艳工稳。我见犹怜,你是为谁而作?既‘日近云鬟身不动’
了,又何必天天上戏园呢?」春航便走过来,轻轻的靠在蕙芳椅背上道:「此人
难道算不得戏园中人?从前思近芳泽而不能,如今倒也如愿而偿了。」蕙芳道:
「是谁?是我们班里的么?」春航点头说「是」。蕙芳道:「等我想一想像谁?
上二句纤腰抱月,星眸妒云,非袁瑶卿不足当此二语。下两句软爱罗轻,娇
嫌帐重,非金瘦香却也不称。是他二人么?「春航摇摇头。蕙芳道:」然则是谁
呢?「
春航道:「还有一人能兼二人之妙,你倒猜不着他。」蕙芳道:「我真猜不
着,你老实说了罢。」春航笑道:「我老实说,是个寓言空空的,如果有人像他,
就算那人罢了。」蕙芳也不追求,又念道:画栏珠箔悬蜻蜒,碧桃一树开娉婷。
朝朝花下许郎看,只格一扇玻璃屏。
蕙芳便掩卷想了一想道:「好美人,花容月貌。好才子,绣口锦心。悬蜻蜒
三字说什么的,想有典故。」春航道:「李义山诗‘晓帘串断蜻蜒翼,罗屏但有
空青色。’」蕙芳道:「这首我见过偶然忘了,看你底下怎样转接呢。」又念道
:郎采桃花比侬面,桃花易见依难见。
妾貌常如月二分,郎心莫学文三变。
蕙芳道:「须得如此一开,底下便生出一番话来。文三变,可是说你变了心
么?」春航道:「是用《艺文序》上:」唐文章无虑三变‘的一句。「蕙芳看着
春航道:」这么想来,你也算不得有良心的人。「春航道:」何出此言?「蕙芳
道:」他的貌呢也不能常如月二分,你的心自必至文三变了。「春航笑道:」论
诗那可以如此认真?便是十成死句了。「蕙芳一笑,又念道:罗帏寂寞真珠房,
麝脐龙髓怜余香。
锦鳞三十六难寄,碧箫吹断云天长。
蕙芳点头叹道:「人生世上,离合悲欢,是一定有的。」
又念下去道:
绿绣笙囊挂东壁,无花无言春寂寂。
怨女思弹桑妇筝,宫人愁倚杨纪笛。
蕙芳道:「好巧对。这桑妇筝、杨妃笛实在借对得工巧。
上句自然是用的《罗敷陌上桑》了。这杨纪笛,我记得张祜诗‘小窗静院无
人见,闲把宁王玉笛吹’;又曾看过《贵妃外传》:明皇与兄弟同处,妃子窃宁
王玉笛吹之,因此忤旨。可是用这个典故么?「春航道:」也可算得,但搭不上
‘宫人愁倚’四字。我是用《集异记》上,帝至蜀,月夜登楼,故贵纪侍者红桃,
歌妃所制《凉州曲》,上御贵纪玉笛倚之,吹罢相视掩泣的事。「蕙芳点头,又
念道:海棠醉堕蝴蝶飞,柳绵无力情依依。
井底水如妾心意,路旁尘惹君身衣。
蕙芳便觉凄然,作色道:「一往情深,缠绵排恻,好个有情人。底下便是结
语了。」念道:「翠毛么风拖红尾,」蕙芳道:「此句劈空而来,笔势奇崛,又
推开了。凤有红尾的么?」
春航道:「温飞卿诗有‘秦王女骑红尾风。’」蕙芳又念道:「跨风随郎三
万里。一日香心思百回,闲时又逐炉烟起。」
方才念完,只见高品进来道:「好诗!有如此娇音,方配念这香艳的佳章。
但诗中有一句,要改三个字,更觉贴切。「蕙芳走上一步,见了道:」昨夜
要来请安,你已睡了。「高品笑道:」这么说,你们已是睡过一夜的了。「蕙芳
碎了一口道:」我们昨夜直谈到此刻。「高品道:」脸上气色不像。「春航道:」
你说那一句诗要改?「高品道:」‘井底水如妾心意’的对句。「蕙芳便又看着
下句念道:」‘路旁尘惹君身衣’没有什么不好。「高品道:」好原好,太空些,
不如改做‘车前泥染君身衣’,便真切有味。「蕙芳嫣然一笑。春航道:」到你
开口,就没有一句好话。「高品又将春航身上,细细打量了一会道:」我昨日卜
了一卦,是:「天风垢,变山风蛊,互水天需。‘其爻辞难解得很。」即念道:
「
‘田获一兔,往遇雨,需于泥。见金夫,遇主于庙,有衣衤如,贞吉。’详
不出来。「
蕙芳却呆呆的听着,春航笑道:「你自会卜,倒不会详。」高品也笑了。
蕙芳要问高品时,见窗外脚步响,有个人影来影去。春航问:「是谁?」听
得咳嗽一声,应道:「是我,寻高老爷有句话说。」高品听口声便道:「妙兮,
妙兮。」出来一望,果然是庙里的唐和尚,问道:「你有什么话说?」唐和尚便
笑嘻嘻的钻将进来,与春航见了,看见了蕙芳,便合着掌道:「阿弥陀佛,原来
菩萨降临,小僧有失迎接,罪过,罪过。怪不得昨晚一夜的祥云瑞雨,今早佛殿
上观世音旁边,一尊龙女香菩萨不见了,原来在这里。」蕙芳也认得这个唐和尚,
听了掩口而笑。去年春航初到京时,也曾眠香访翠,唐和尚为其拉过皮条,所以
也常到里边来走走。后来厌他恶俗,不大与他往来了。高品是与他常顽笑的,便
把他的帽子揪下,在他顶上摩了一摩,对着蕙芳说道:「媚香,我出副对,给你
对对。」即说道:「若锥处囊中,颖脱而出。」蕙芳笑了一笑,唐和尚便夺了帽
子戴上,便道:「高老爷,你、你、你。」又不说了,嘻着嘴笑。蕙芳道:「我
已对了,」即念道:「如飘浮水面,顶圆而光。」春航、高品都笑说道:「对得
好,敏捷且好。」唐和尚笑道:「多谢、多谢,小僧有幸得逢菩萨赞扬,倒没有
说我的像鸡巴。」便拉了高品出去,在院子里讲了几句话,便自去了。
高品复又进来,三人同吃了饭。蕙芳要听春航弹琴,便把琴取了,解了琴囊,
放在桌上道:「弹罢!可要焚香?」春航道:「焚香倒是俗套。」高品道:「有
了媚香,已经香得簇脑门的了,自然不要焚香。」蕙芳便把高品推过,自己坐在
琴桌边,细细看着春航和弦。高品道:「我是不懂,倒像弹棉匠弹棉花一样,有
甚好听?」蕙芳道:「你不懂,今日便是对牛弹琴。」恰好遇着高品属牛,高品
一笑道:「请你就把这对牛弹琴对出来。」蕙芳也不去想他,随口说道:「没有
对。」高品道:「见免放箭。」蕙芳略停一停道:「你们那个李玉林倒属兔,今
年十六岁,你去叫了玉免儿来吧,」春航也要高品去叫玉林,高品也高兴,即打
发人叫玉林去了。又吩附备了几样菜。
春航和了一会琴,一三两弦低些收不紧,只得和了个慢商,把一弦三弦各慢
徽,再将二四五六七诸弦,仍用五音调法调好。
散挑五,名指按十勾三。散挑三,中指按十勾一。弹了几个《陈抟得道仙翁
》。又点了些泛音,弹起《结客少年撤这套琴来。从四弦九徽上泛起,勾二挑六,
勾四挑五,琮琮,弹了二十二声,仍到九徽上泛止,弹的曲文是:有田硗角,有
马啮蹄,硗角之田菀其特,啮蹄之马隔花嘶。
四句后,便散挑七弦、六弦,勾四弦,挑六弦,勾二弦。
以下便是实音。见他左手大指,在二弦九徽上,揉了两揉,以下弹了五声,
作一个掐起又三声,中食两指撮动四六两弦,左手大指在六弦九徽上吟着。又弹
了五声,撮动七五两弦。又弹五演,撮动五三两弦。又弹五声,撮动七五两弦。
又弹五演,撮动五三两弦。共听得有三十四声。曲文是:隔花骄马善识人,
肮脏少年意气真。软细飞云履,光明一字巾。绨袍季子剑,风雨冯异薪。
是第一段,却是抑扬顿挫,余韵悠然。便接弹第二段,是剔七弦托七弦,起
头吟操绰注,便多了来往牵带,指法入细,有激昂慷慨之态出来。弹到第十声一
撮,十五声又一撮,到二十三声却听得叮??的两声,作了一个背锁。甚是好听。
以下又弹了六声。这段曲文是:大哥轻死,浩气贯虹日。二哥轻钱财,恐鬼
笑什一。小弟轻权势,王侯不屈膝。
略顿—顿,再弹第三段,是勾一弦,左手中指,注下十三徽起。以下便在十
三徽上勾二,勾三,勾四。便觉声音洪大,商中有宫。又弹了几声,忽听得哑哑
哑的三声,在七六五三弦上,弹出一个索铃来,是最好听的。以后又听到第十三
声后,忽七弦上啷铃铃的四五声。作一个短锁,又将五七两弦,四六两弦,撮了
四声,又慢慢的弹了九声住了。曲文是:千秋今事业,意气在少年。二十岁以下,
当头大哥前。三八多—龄,二哥我比肩。白日指天青,酹酒无丁宁。
春航要站起来,蕙芳把手按住春航的手道:「正好听,快弹下去。」春航道
:「弹完了。」蕙芳道:「怎么这么快?」
春航道:「这套琴就只三段。」蕙芳道:「太短,再弹长的。」
高品笑道:「湘帆,媚香嫌你快,又嫌你短。你总得贴张千娇百美膏才好。」
春航道:「胡说!」蕙芳要去撕高品的嘴,高品便深深作揖道:「宽恕小生
这一次罢。」惹得蕙芳倒笑了。
蕙芳要春航弹《胡笳十八拍》,又要弹《洞天春晓》,说道:「这两套我听
萧静宜弹得最好,他并有琴萧合谱。他曾教过我吹箫。」春航道:「《洞天春晓
》这套琴却好,但太长。《胡筋十八拍》没有什么意思,于本意不大很合,不如
弹一套《水仙操》罢。」又停了一会,再和好了弦,清清冷冷的弹起来。
这套琴共十二段,指法最细,吟揉绰注,正是一分错乱不得。
弹到第四五段,恍如见湘灵鼓瑟,冯夷击鼓:第六七段,恍如见湘娥啼竹,
列子御风,鸣呜咽咽,如怨如慕,如泣如诉。真是拔剑斫地,搔首问天,清风瑟
瑟,从窗隙中来。蕙芳与高品,都正襟危坐,静气敛容的听着。忽然七弦六徽二
分上低了,五弦六徽上高了,四弦九徽上也差了几分。春航道:「奇了,宫商为
何忽乱起来?」高品、蕙芳却听不出。春航又把弦和了一和,和不准,即住手问
高品:「庙里有弹琴的人么?」高品道:「胡琴或者和尚会拉,琴是没有人会弹
的。」春航道:「必有会弹琴的人在外听着,所以琴声变了。」春航说完,忽听
院子内狂笑起来。倒把高品等吓了一跳。
高品急出来看时,不是别人,恰是史南湘左手挽着王兰保,右手携了李玉林,
面上已有了几分酒意。又见玉林手内拈了一枝杏花,后面又跟着三四个人。高品
见自己的跟班也在院子里,高品问道:「你从何处来?」南湘道:「你叫相公瞒
着我,倒问我从何处来?我今日同了静芳到怡园,他们都在家,留我吃了饭。佩
仙也在座,还有瑶卿、瘦香两个。吃完了饭,佩仙家内有人来叫他,度香问起来,
方知道是你叫的,我就辞了度香同来。」即指玉林手内的花道:「今日就在那里
赏杏花。」又问高品道:「你又几时会弹琴,你要学琴,须我教你。方才这《水
仙操》倒也弹得好。」高品道:「我何尝会弹?弹琴的就是田湘帆。」南湘已听
见仲清讲过田湘帆的才学,便道:「既是田湘帆,何不出来会我史竹君?」高品
道:「我为介绍。」
说到此,蕙芳已出来见了,即便拉了南湘进去。南湘道:「咦,你也在这里,
不料今日高卓然的斋堂倒成厂石季伦的金谷。」
那边春航亦迎出来,彼此相见,未免道了些仰慕的话。玉林、兰保也与春航
见了,与蕙芳坐在一处。南湘对着高品道:「卓然既叫相公,自然有酒,不要装
呆,快拿出来罢。」高品道:「酒是有,只没有仙桃益寿丸。」南湘道:「我纵
醉了,也不至楼上滚下楼来。」便都笑了。高品的跟班同厨子把酒看肴上来。大
家在圆桌上坐了。南湘与春航又谈了些琴谱文艺,彼此均各敬服。高品道:「当
今史竹君,是梨园的狄梁公;田湘帆,是戏班的李药师。」南湘道:「你又胡言
乱道了。」春航道:「怎么说?我倒不明白。」高品道:「竹君序那《燕台花逊,
这些小旦,便为公门桃李,兔丝、马勃尽是药笼中物,这不是狄梁公么?湘帆弄
到精光,昨夜有个夤夜私奔的红拂来,这不是李药师么?」大家都笑,唯蕙芳红
了脸道:「前日既然楼上跌下来,倒不变成了鳖,或是跌折了腿也好。」高品笑
道:「楼上跌下来,总还平常,只怕在戏园门口跌在车辙里,被骡子踏杀了,那
倒可怕。」南湘问起来,高品就一五一十的说了,羞得春航无地可容。南湘也大
笑道:「湘帆真是韵人,绝代佳人以一跌感之,倒是从来未有之事。古闻孙寿堕
妆,梁冀下马。
今见苏郎唱戏,田子跟车。一副好对,持赠媚香罢。「蕙芳睃着南湘道:」
你何苦也学着那嚼舌头的人挖苦我。「高品道:」这话是恨我已深,其实我
与你无仇无怨,何心这样恶狠狠的?「
蕙芳道:「你再说,我就卸你的底了。」高品道:「尽管卸,我却不怕。」
蕙芳便念道:「请筵享官、赏戴貂翎、会馆副总裁、戏园行走、书画厂校对、兼
管南城街道厅、各梨园乐部、稽察各处新闻事务、到一处祭酒、汗淋学士、总管
外务府大臣、曲部尚书、世袭一等史国公,加一急,继乐一次高。「
听罢,众人大笑。
这官衔是刘文泽编成的,席中惟有南湘一人知道,春航尚是创闻。高品道:
「还有一个官衔你没有说。」蕙芳道:「好像没有了。」高品道:「还有监造兔
园册子呢。」南湘又笑。
蕙芳不曾理会,即与兰保、玉林在各人面前敬了几杯酒。春航前次已见过玉
林,看他丰致嫣然,虽逊蕙芳一筹,然比起从前赏识的一班相公,却高得多。见
他桃腮粉腻,莲脸香生,另有一种体态丰姿。见他对高品更觉绸缨,倒像各分出
了疆界来。
又看那王兰保,却是史南湘最得意的,春航倒有些怕他。柳眉贴翠,含娇处
亦复含嗔。凤眼斜睃,似人情亦似有怒。径行自遂,倜傥不羁。年纪十七岁,是
个武旦,学得一手好拳脚。南湘是个放浪形骸之外的人,从前初识兰保时,也曾
大闹过几场,已后倒又相好起来。兰保也知南湘的性情、脾气,倒与他十分贴切。
每到南湘醉后发狂,经兰保当前,便已自醒。
今日席上唯春航不善饮酒,南湘那里肯依,便猜拳行令的百般闹起来。
偏是春航输得多了,以后便不肯饮。南湘命兰保斟了一杯酒,去灌春航。兰
保即拿着酒来,走到春航面前,蕙芳知春航不能饮酒,便凑着兰保的手饮了。
兰保笑道:「这干你什么事?要你越俎而代?」蕙芳笑道:「这叫做借他人
之杯酒,浇自己之垒块。」兰保道:「既然如此,倒请多干几杯。」便斟了几满
杯酒,要蕙芳饮。蕙芳道:「我不爱饮了,适可而止。」兰保道:「那由不得你,
你不闻‘失意睚毗间,白刃相交加’么?」南湘、春航看着他们,高品对着王兰
保作嘴作脸,要他罚蕙芳的酒。李玉林则斜身单香肩,姨然而笑。兰保也笑道:
「你真不喝?」蕙芳有些怕他,只得陪着笑道:「兰哥饶了我罢。」玉林也再三
替他讨情,兰保终是不肯,犹罚了蕙芳一杯,方才开交。
大家又饮过了一会,忽见蕙芳家内有人来叫蕙芳。蕙芳出去问道:「什么事?
那两个醉汉怎样了?「来人答道:」那两个闹了一夜,早上都回去了。方才
来了一个面生人,说是广东人,姓奚,叫奚十一老爷。慕你的名,在家候着。
「蕙芳道:」什么样儿?不要又是潘其观一类人。「来人道:」看他光景很阔,
带着四个跟班,三十来岁年纪。「蕙芳道:」回他去罢,说今日不回去呢。「来
人去了。
蕙芳进来,春航问起何事?惹芳道:「家内有人寻我,我回他去了。」高品
道:「是谁?蕙芳道:」不认得。来人说叫什么奚十一,是广东人。「高品道:」
好累赘姓,兜头一撇,握颈三拳,中间便丝丝的搅不清,这要假充个大老官。
东方之夷有九种,不知他是那一种。「蕙芳道:」你倒好在庙门口,摆个测字摊
子。
「说得大家笑了。高品道:」今日清饮无趣,何不拿奚十一来做个令?「南
湘道:」奚十一怎么好做令?「
高品道:「我们三个人从《四书》上找那个奚宇,要从第一个,说到第十一
个,说差了照字数罚酒。他们三个人,替我们分消。」
春航道:「《四书》上未必有这许多奚宇。」南湘道:「就有也不能凑数。」
高品道:「不过罚几杯酒就是了,何妨试他一试,我先说。」即说道:「奚。」
春航道:「那一句书的奚字,要说明白。」高品道:「奚取于三家的奚。」
南湘便道:「子奚……女奚。」高品道:「多说了一句,罚两杯。」南湘道:
「不兴说两句么?」高品道:「不兴。」南湘就饮了。春航接着道:「此物奚…
…」高品赞道:「说得好!」便道:「夫如是奚……」又道:「天子穆穆,奚…
…」南湘道:「罚人罚到自己了,谁叫你说两句。况这个奚,就是你说的第一个
奚字,要倍罚十杯。」高品道:「我是一句四字,一句五字,又不算雷同,怎么
要罚?」
南湘道:「你说不兴说两句的,如何乱起令来?」高品被他们逼住了,只得
罚了五杯,慢慢的饮了。
轮到南湘,南湘便顿住了口,一时倒想不出来。高品道:「罚了五杯,我代
你说。」南湘又想了一会没有,只得饮了三杯,兰保代了两杯。高品说道:「是
亦为政,奚……」南湘道:「怎么我就想不着。」春航也想了一会道:「虞不用
百里奚……」南湘拍着桌子道:「罚得冤!有庳之人奚……」春航、高品都赞好,
应轮到高品说第七个,春航便抢说道:「则于事我者也,奚……」南湘便指着高
品道:「如此则与禽兽奚……」大家都笑起来。高品道:「都要罚。第七个奚字
轮到我说,为什么要你们抢说?」李玉林便斟起罚酒来,南湘、春航只图说得爽
快,倒也意不在罚。南湘饮了五杯,兰保代了两杯。春航饮了三杯,蕙芳代了四
杯。
高品催南湘说第八个奚字,南湘道:「第七个你还没有说,要罚。」因便叫
兰保斟酒。商品道:「岂有此理!你们都抢说了,叫我说出什么来?还要罚我,
天理良心何在?」李玉林也替高品说情,南湘只得依了,便道:「以粟易之。曰
:许子奚……」春航道:「第九个到少。」便想了一想道:「与礼之轻者而比之
奚与礼之重者而比之奚。」蕙芳便顿足道:「你何必要说两句?」高品道:「好
呵,罚九杯。」蕙芳道:「这不能。」高品那里肯依,先罚慧芳五杯,再罚了春
航四杯。南湘忽然想着了两句,忍不住不说,也顾不成罚酒,便一气说道:「南
面而征北狄怨,曰:奚……以其小者。信其大者,奚……」兰保便跳起来道:
「祖宗,你就爱饮也不犯拖累人。轮不到你说,要你说这两句做什么?」南湘也
有些懊悔,高品道:「没得说,十八杯。」南湘道:「十八杯断乎不能,那真要
服仙桃益寿丸了。」春航、蕙芳、玉林也替南湘讨情,罚了九杯。南湘赌气,一
人独自饮了。高品道:「我这第七个奚字,亦想着了。」便道:「故诚信而喜之,
奚……」又接口道:「不以四方之食,供簿正曰奚。」春航掐指一数道:「这可
该罚了,要说第十个,你说了第十一个。」高品道:「我说错了。」
「此惟救死而恐不赡,奚……」南湘数一数,又是九个。蕙芳便立起来,执
定要罚高品十九杯。高品不肯,兰保也帮着蕙芳要罚,不肯减数。经高品苦求,
只罚了十一杯,玉林代丁三杯,高品一连饮了八杯。南湘想了一会,手在桌上画
了十画,道:「勇士不忘丧其元,孔子奚……」底下是春航,也想了好一会,道
:「子路宿于石门,晨门曰:奚……」高品道:「报应得快,罚十杯。你应该说
十一了。‘春航一想,果然错了。蕙芳便拦住道:」你也看各人的酒量,不可一
味的傻罚。「高品道:」酒令严如军令,自然要执一的。「蕙芳道:」记着,明
日饮罢。「
高品道:「你们的开发倒可明日,酒可不能明日。」玉林道:「打个对折,
喝五杯罢。」蕙芳又代了三杯,春航勉强饮了两杯。底下是高品收令,想了一会
道:「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……」说完。大家相视而笑。已有二更多天,吃
了饭,各要散。蕙芳的车已等了多时,随即辞了众人,先回去了。王兰保是同了
南湘出来,李玉林的车尚未来接,都搭了南湘的车回家。
南湘先送了兰保回去,又选李玉林到门口。
玉林留他进去,南湘道:「天不早了,改日再见罢。」便一径回家。经王恂
门口走过,南湘忽然口渴,便叫跟班的进去一问王少爷可睡了没有?跟班的走到
门房说知,管门的到书房,探看王恂、颜仲清尚未安睡。门上回过,王恂等便叫
请进,史南湘进来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五回老学士奉命出差佳公子闲情访素
话说史南湘进内与仲清、王恂见了、喝了几杯茶、王恂问其所从来、南湘将
日间的事,一一说了,又将春航、蕙芳的光景说了一会。王恂、仲清羡慕不
已。
仲清道:「不料苏媚香竞能这样,从此田湘帆倒可以收心改过了。」也将前
日题画规劝之事说了,又说春航且有徽愠。南湘道:「改日我与你们和事如何?」
义问起子玉来,仲清道:「庚香日间在此,他的李先生于月初选了安徽知县,就
要动身了。」南湘说了几句,也就回去不题。
却说子玉在王恂处谈了半天回家。李先生已经解馆,要张罗盘缠,魏聘才替
他拉了一纤。托张仲雨问西容借了一票银子,占了些空头,有二百余金,添补些
衣服,也叫了几天相公。李元茂要在京寄籍,性全也只得由他。
当晚子玉与聘才在书房闲话。那日是忌辰,日间聘才独自一人到樱桃巷去,
找着了叶茂林,两人谈了半天。聘才拉他在扁食楼上吃了饭,即同到那些小旦寓
处,打了几家茶围。末了到琴言处,琴言倒出来与聘才谈了几句,即问起子玉来。
聘才就将子玉的心事,再装点了些,说得琴言着实感激,并与琴言约定了,
明日同子玉前来相会。回来与子玉说知,子玉便添了一件心事,—夜未曾睡着。
是夕士燮在尚书房值宿未回。
到了次日,子玉正要打算和聘才去看琴言。忽见门上梅进满面笑容的进来,
说道:「恭喜少爷,老爷放了江西学差,报喜的现在门口。」子玉听了也觉喜欢,
便同着梅进到里头报与颜夫人知道,颜夫人欣喜更不必说。李性全就同元茂、聘
才到上头去道了喜。少顷,士燮回家,有些同僚亲友陆续而来,一连忙了几日。
便接着李先生赴任日期,士燮又与先生饯行。到动身那一日,子玉同了元茂、
聘才直送出城外三十五里,到宿店住下。性全嘱咐他一番,又教训了元茂几句道
:「庾香年纪虽小于你,学问却做得你的先生,你以后须虚心问他。」元茂连声
答应。性全又对聘才道:「小儿本同吾兄出来,我看他将来是一事无成的,一切
全仗照应。」聘才亦诺诺连声。子玉是孝友性成,临别依依,不忍分手,只得与
元茂送了先生,同了聘才洒泪而别。
士燮也择于三月初十日动身,今日已是初五了。颜夫人与士燮说道:「新年
上,孙家太太为媒,与王表嫂面订了二姑娘,将玉簪子为定。你如今又远行了,
也须过个礼,不是这样就算的,别要教人怪起来。」士燮笑道:「你不说我竟想
不起,这个是必要的,明日就请孙伯敬为媒就是了。」正说话间,孙亮功来拜,
士燮出见,问了起程日子,便说起他的夫人的意思来,说:「新年与王家订亲,
彼此是娘儿们行事,究竟也须行过礼,方才成个局面。况你此去也须三年才回,
不应似这样草草。」
士燮道:「我们正商量到此,原打算来请吾兄。明日先过个帖,大礼俟将来
再行罢。」亮功答应了。
次日,颜夫人备了彩盒礼帖,请亮功来,送了过去。文辉处回礼丰盛,有颜
仲清帮同亮功押了回来,士燮备酒相待。是日不请外客,就请聘才、元茂相陪。
这李元茂今日福至心灵,说话竟清楚起来。性全出京时留下二百两银子与他,
元茂买了几件衣裳,混身光亮。亮功眼力本是平常,今见了元茂团头大脸,书气
满容,便许为佳士,大有余润之意,便问起他的姻事来。仲清早已看明,便竭力
赞扬。李元茂不知就里,乐得了不得,心里着实感激仲清。且按下这边。
再说子玉在家无趣,趁他们吃酒时,便带了云儿去找刘文泽、史南湘。
先到了文泽处,不在家,去找南湘,恰好文泽的车也到南湘门口。子玉道:
「我方才找你。」文泽道:「失候。我去找冯子佩,适值他进城去了。」说着遂
一同进去,到南湘书房坐了。伺候南湘的龙儿送了茶道:「我们少爷,这时候还
没有起身呢!」说罢进去了,一盏茶时候,见南湘科头赤脚,披着件女棉袄出来
道:「你们来得好早。」子玉见了,便笑道:「我吃过了饭才来的。」文泽道:
「好模样,拿你们夫人的衣裳都穿出来,难道你们夫人也没有起身么?」南湘道
:「他起身多时了。我方才睡醒,听见你们二人来,我不及穿衣,随手拉着一件
就出来的。」就有龙儿拿上脸水,还有个虎儿送出衣裳靴帽。南湘洗了脸,慢慢
的穿戴起来,便笑嘻嘻的向子玉作了一个揖道:「恭喜,恭喜!你瞒着我们定的
好情。」子玉只当说他定亲,倒害躁起来。文泽道:「定得什么情?」南湘道:
「前日我在度香处,他说有个叫杜玉侬,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名旦,被庚香独占去
子。他们还在怡园唱了一出《定情》。」文泽道:「那个叫杜玉侬?我们怎么也
没有见过。」南湘道:「好得很。据度香、静宜品题,似乎在宝珠之上,我却不
认得。庚香今日何不同我们去赏鉴赏鉴?」子玉听了,才知不是问他定亲,然却
是初出茅庐,不比他们舞席歌场闹惯的了,却躁得回答不出了。文泽再三盘问,
只得答道:「这玉侬就是琴言,你们也都见过的。」文泽道:「真冤枉杀人,我
们不要说没有见过,连这名字都没有听见过。」子玉道:「怎么冤枉你们?难道
正月初六在姑苏会馆唱《惊梦》那个小旦,你们忘了不成?」文泽想了一会道:
「是了,是了。这么样你更该罚。
那一天你们四目相窥,两心相照,人人都看得出来。我问你,你还抵赖说认
都不认得,如此欺人。今日没有别的,快同我们去,难道如今还能说不认得么?
「南湘大笑道:」认得个相公,也不算什么对人不住的事情。庚香真有深闺
处女,屏角窥人之态。今日看你怎样支吾,快去,快去!今日就在他那里吃饭。
「子玉被他们这一顿说笑,就想剖白也副白不来,只觉羞羞涩涩的说道:」凭你
们怎样说罢,我是没有的,我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。「南湘道:」你又撒谎。
「文泽道:」若是那一个,我倒打听了,只知道他叫琴官,是曹长庆新买的徒弟,
住在樱桃巷秋水堂。「南湘道:」走罢!「即向龙儿吩咐外面套车。子玉道:」
我是不去。「南湘道:」好,好!有了心上人,连朋友都不要了,你是要一人独
乐的。「便拉了子玉上车,一径往樱桃巷琴言处来。
文泽的跟班进去,一问琴言不在家,听得里头说道,就是刘大人带到春喜园
去了。文泽一个没趣,子玉倒觉喜欢。南湘道:「那里去?我还没有吃饭,对门
不是妙香堂素兰家么,咱们就找香畹去。」文泽道:「只怕也未必在家。叫人去
问一问。
「素兰却好在家,里头有人出来,请了进去,到客厅坐下,送了茶。文泽问
子玉道」香畹你见过没有?「子玉道:」没有。「
南湘道:「此君丰韵,足并袁苏,为梨园三鼎足。」不多一会,素兰出来,
与南湘、文泽见了,又与子玉相见。素兰把子玉细细打量了一番,问文泽道:
「这位可姓梅?」文泽向子玉道:「又对出谎来了,你方才说不认识他,他怎么
又认识你呢?」
子玉真不明白,恰难分辩,倒是素兰道:「认是并不认得,被我一猜就猜着
了。」南船道:「我恰不信,那里有猜得这么准。你若是猜得着他的名字,就算
你是神仙。」素兰道:「他名字有个玉字,号叫庾香,可是不是的?」南湘、文
泽大笑道:「这却叫我们试出来了,还赖说不认识。我们当庾香是个至诚人,谁
知他倒善于撒谎。」说得子玉两颊微红,这个委屈,无人可诉。细看素兰的面貌,
与自己觉有些相像,恐怕被南湘、文泽看出说笑,他便走开,去看旁边字画。南
湘对文泽道:「你可看得出香畹像谁?」文泽道:「像庾香,我第一回见庾香,
我就要说他,因为他面嫩,所以没有说出来。」子玉权当不听见,由他们议论。
素兰道:「你们不要糟蹋他,怎么将我比他?」说罢拉了子玉过来,到这边
坐下。
南湘道:「我们还没有吃饭,你快拿饭来。」素兰即吩咐厨房备饭。
子玉虽见过素兰的《舞盘》,那日为了琴言,恰未留心。
今见素兰,秀若芝兰,如桃李,极清中恰生出极艳来。年纪是十七岁,穿一
件莲花色绉绸绵袄,星眸低缬,香辅微开,真令人消魂荡魄。便暗暗十分赞叹,
也不在琴言、宝珠之下,只不知性情脾气怎样。外面已送进酒肴来,三人也不推
让,随意坐了。素兰斟酒,谓子玉道:「你是头一回来,须先敬你。」
子玉接了。
随又与南湘、文泽斟了,文泽问道:「你今日倒不上戏园子去?」素兰道:
「今日没有我的戏,可以不去。」子玉见了素兰也是幽闲贞静一派,心里就契重
他。素兰一抬头,见子玉只管偷看他,不觉一笑,便有一种幽情艳思摇漾出来,
子玉把眼一低。文泽笑道:「同了庾香出来,我们有多少算不来处。」
子玉不解。文泽笑道:「有了你,譬如逛灯那一天,车中的少妇只爱你,不
爱看我们了,不是算不来么。」说得子玉胀红了脸,道:「我倒不晓得爱什么。」
素兰对着南湘道:「我最爱你题我的画兰那首《木兰花慢》词。」南湘道:
「你填的词,近来也好得多了。」素兰忽然怔怔的看着子玉,如有所思,被文泽
瞧破,便谓素兰道:「你爱他么?」素兰又一笑。于玉便不好意思,倒坐立不安
起来。
素兰对子玉道:「你今日可曾看你的相好?」子玉摸不着是谁。便道:「你
说那一个?」素兰道:「我只知道你这一个,不知道还有几个?」子玉益发不解。
南湘、文泽也猜不出来,都问道:「你说他的相好是谁?」素兰道:「他的
相好,倒天天到我这里来,就住在对门,你怎么过门不入?快去请了他来。」子
玉方悟出是琴言,心里想道:「怎么他们都会知道了。」文泽道:「何如?连庾
香的相好,他都知道,可见你们交情很深。」南湘道:「我们先到对门,琴言不
在家,方到这里来。」素兰道:「原来因他不在家,你们才过来。」子玉听了,
心上恰有些过意不去,正要开口,文泽接着道:「我们从那一头来,先过他门口,
自然要先问一声再过来,也是由近而远一定的道理。」素兰道:「不怪你们,也
不必圆转。我告诉你们实话罢:我与庾香恰并无一面之识,都是玉侬告诉我的。
这玉侬本来与我说得来,从正月初七日起,至今便天天过来与我长谈,甚为
莫逆。
近来往往叫我的号便叫错了,叫我庾香。「子玉一听,已想着琴言的意思,
便觉一阵心酸,凝神敛气的等素兰说下来。文泽指着子玉道:」他便叫庾香,怎
么琴言叫起你庚香来?「南湘道:」这还要问?这个缘故你还猜不出来?「文泽
也不开口,再听素兰道:」我那里晓得他叫庾香,起初也不在意,后来常听他叫
错,便盘问他,他不肯说。有一日瑶卿在此,我与他说起来,瑶卿便把你们的情
节,说了一个透彻。玉侬已后自己也说出来道:「我有些像你,见我如见你一样。
‘所以时常到我这里来,并不是与我真心相好,不过借我作幅画图小影,你道这
情深不深?人家费了这片心,难得你今日来,我所以替他明白明白,教你知道,
不教他白费了这片心。」子玉听了,便如哑子吃黄连,说不出苦来,两眼眶的酸
眼泪,只好望肚子里咽。文泽、南湘连连点头道:「这真难得。」文泽又道:
「玉侬于庾香的情,可为二十四分了,不知庾香与玉侬的情怎样,你可知道?」
素兰道:「怎么不知道?也是瑶卿说的。」又将徐子云将假琴言试子玉的情节,
说了一番,听得南湘、文泽笑了又赞,赞了又笑。子玉十分难受,只得说道:
「些须小事,一经人道,便添出无数枝叶来了。」
当下素兰义遣人去问,琴言尚未回来。吃过饭,讲了些闲话,子玉便要素兰
写的字。素兰道:「现成的却没有。」说罢便往里面去,不多一会,拿出一柄湘
妃竹纸扇,双手呈上道:「这是方才写的,权且奉赠,只是不好,看不得。」子
玉看时,铁画银钩,珠圆玉润,盎然古秀可爱,图章亦古雅。子玉作了一揖谢了。
谈谈讲讲,已是申末时候,子玉要回,南湘、文泽也就同了出来,素兰送至
大门,各人上车不题。
却说孙亮功回去与陆夫人商量,要将大女儿许与元茂,陆夫人冷笑了几声,
不发一言,亮功不敢再说。然主意已定,明日去托王文辉为媒,文辉踌躇了半天,
心里想道:「这个白人儿,怎好嫁人?‘因又想道:」那李元茂,也不是个佳婿,
呆头呆脑的,那一天作个揖,就将我的帽子碰歪,只好娶这样媳妇。’便应允了。
为这件事,特到士燮处来,将亮功之意达之士燮。士燮大喜,就请了聘才、
元茂出来,聘才自然一口赞成,元茂十分畅满。士燮就与元茂代写了求允帖,交
与文辉,于初六日过了礼帖。这是千里姻缘,百年前定,李元茂这个呆子巴不得
明日就赘了过去,才可免指头儿告了消乏。
初十日,仲清、王恂绝早过来送行,梅学士行李一切早巳收拾停妥,已于初
九日打发家人押了出城。是日亲友拥挤不开,时候尚早,仲清、王恂先在书房,
与子玉、元茂等等候。仲清便对元茂道了喜,道:「恭喜,恭喜!你今日真得了
一个雪美人。你从前不是有句诗是‘白人双目近’么?如今倒成了诗谶了。」元
茂不解,颇自得意。
少顷,士燮送了客出去,便叫出子玉来,教训了一番。又叮嘱了元茂、聘才
几句。然后与夫人别了,即上车起程,颜仲清、王恂、魏聘才、李元茂一起随后,
颜夫人领着子玉,并有些仆妇丫鬟一群的车,也送出城来。城外是王文辉、孙亮
功等十几个同年至好,一齐在旗亭饯别。士燮盘桓了一会,文辉等进城。天色不
早,颜夫人也只得带了仆妇丫鬟洒泪先回。子玉、仲清、聘才、元茂与些家人们,
随到店中住了一夜,明日叩别。
士燮又勉励了子玉几句,子玉也只得同仲清等哭泣而回,且按下不题。
那日徐子云也在旗亭送行回来,且不进宅,一径到园,即到次贤屋里,始知
次贤在桃花坞赏桃花,还有宝珠、漱芳两个,子云就到桃花坞来。虽是自己园中,
也不能天天游览,数日之间,已见桃花开满,烂若晴霞,映着一水盈盈,草茵如
绣,真觉春光已满。走进了第三重,始见曲榭之中,次贤与玉珠、漱芳在那里喝
酒。见了子云,宝珠、漱芳已迎上来,次贤也笑面相迎。
子云笑道:「静宜,今日竟偏我独乐了。」次贤道:「我知道你今日早回,
先已虚左而待。」漱芳道:「你不见摆了四个坐儿么!?」子云即在次贤对面坐
了。
次贤问道:「今日送行的人多么?」子云道:「人倒不少,庾香、剑潭送到
前站宿店去了,要明日才回。」即指着宝珠笑道:「准有他们同队中,不见有一
个人在那里送行,只怕这位老先生,生平也没有叫过他们。」宝珠笑道:「这位
梅大人,每逢戏酒,叫我们也伺候过几回,人倒谦雅的,就总没有赏过一句话儿。
倒不料他生出那么一个风流的公子。这梅庾香前日竟在香畹处吃饭,还到玉
侬处,没有遇见。据香畹说,他待玉侬的情分,竟是有一无二的。「子云道:」
你怎么知道他去找玉侬?是他一人去的么。「宝珠道:」是香畹对我讲的,他恰
与竹君、前舟二人同去,香畹还送了他一柄扇子,他们倒也合式了。「次贤道:」
我看前日庾香、玉侬二人,真可谓用志不纷,乃凝于神。这两人既相得了,将来
必要找出多少苦恼的事情来,你们慢慢的看着他们罢。「当下这四人喝了一会酒,
看了一会花,次贤对宝珠道:」度香所刻那十六个酒令,你们看见没有?「
宝珠道:「怎么没有看见。」子云道:「你们今日何不也照这令行几个出来,
也见见你们的心思。」宝珠尚未回答,漱芳道:「这个我们只怕行不来,一来心
思欠灵,二来这唐诗与《诗经》也不甚熟,那里能说得这样凑拍?除非在家里把
几种书翻出来,拣对路的一个个凑,才凑得成呢。」宝珠道:「我们真自惭愧,
这些姑娘们也与我们差不多年纪,怎么他们就有这样慧心香口,我们就这样笨。」
子云道:「你们今日试行一行,包管你们行得好。」便叫拿副骰子来,家人
便去取了副骰子放在盆里,送到席上。子云便叫宝珠先掷,宝珠尚推诿不肯,经
子云、次贤逼佐了,只得说道:「何苦要我们做笑话?我非但别样记不清,连这
曲牌名也记得有限。或者庾香还能,我是定说得不好的。」只得掷起来,掷了好
几掷,掷着了一个色样,名为绿暗红稀,便呆呆的想来,想了一会,不得主意,
便道:「这不是寻烦恼么?」漱芳道:「我且掷着色样再想。」他也掷了好几掷,
掷着了「苏秦背剑,」便道:「这更难了。」忽见宝珠问次贤道:「《诗经》上
有一句什么永叹?我记不真。」
次贤道:「每有良朋,况也永叹。」宝珠道:「有是有了一个,只就是不甚
好。」子云道:「你且说来。」宝珠念道:绿暗红稀,梦好更寻难,你晚妆楼上
杏花残。懒画眉,况也永叹。
次贤、子云赞道:「说得很好,第一个就这么通,真是难得。就这《诗经》
一句稍差了些,然而也还说得过。」宝珠道:「这《诗经》实在难于凑拍,又要
依这个韵,觉得更难了。」
漱芳道:「我想的更不好。《诗经》上不是有一句‘莫我肯顾’么?」子云
道:「有。你快说。」漱芳要念时,重又顿住,觉有些羞涩,次贤又催,只得念
道:苏秦背剑,北阙休上书,误你玉堂金马三学士。不是路,莫我肯顾。
子云道:「这个说得甚好,竟句句凑拍。」次贤道:「倒实在难为他。」宝
珠道:「他的比我好,不比我的杂凑。」便觉两颊微红,大有愧色。子云安慰道
:「你的也好,不过你的题目宽泛些,难于贴切。他这苏秦背剑的题目就好,所
以比你的容易见长。」宝珠得了这一番宽慰,稍为意解。便又掷了一个「紫燕穿
帘」,便道:「这个题目倒好。」便细细的想,想了好一会,问子云道:「我记
得有‘绣窗愁未眠’这一句,是诗还是词?」子云道:「是韩亻屋的诗。」宝珠
道:「这个略好些儿。」便念道:紫燕穿帘,绣窗愁未眠,慢俄延,投至到栊门
前面。四边静,爱而不见。
子云等大赞。漱芳道:「你们知道他这‘四边静,爱而不见’,是说得什么?」
次贤笑道:「大有春恨怀人之致。」子云也笑。漱芳笑道:「不是。他昨日
飞去一个秦吉了。我昨日到他那里去,正遇着他急急的跑出房来,四下张看。
问我道:「你看见没有?‘他方才说的,倒像那昨日的神气。」宝珠也笑道
:「今日他又回来了。」漱芳又掷,掷了一个,’花开蝶满枝‘。漱芳想了一会,
说道:花开蝶满枝,是妾断肠时,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。蝶恋花,春日迟迟。次
贤等大赞道:「这个更好。」宝珠道:「他总比我的说得好,我今日的两个都不
及他。」便又掷了一个’打破锦屏风‘,便道:「这个题目恰好,然难也难极了,
须要在打破两字上头着想,若得凑成了,倒是个好令。」漱芳道:「这个难,教
我就凑不成,只怕那句《诗经》就不容易。」宝珠怔怔的想,想着了《唐诗》,
又凑不上《西厢》,想到了《西厢》,又凑不上《诗经》,好不着急。想了好一
会,问道:「《诗经》上不是有一句’何以穿我墉‘么?」次贤道:「妙极了,
这一句已经稳妥,中间凑得连络就好了。」宝珠面有喜色,欣欣的念道:打破锦
屏风,暮色满房栊,吉丁当敲晌帘拢。月儿高,何以穿我墉。
子云等大赞,子云道:「这个实在妙极了,就在那十六令中也是上等。我们
恭贺三杯。」宝珠始为解颜欢喜。
漱芳心里又着急起来。恐怕再行,不能及他,便道:「算了罢!实在费心得
很,我不掷了。」子云道:「这令原也费心,但只五个,他得了三个。你才两个,
你再掷一个罢?」漱芳道:「适或色样重了呢?」次贤道:「重了不算,须要不
重的才有趣。」漱劳不得已,掷了好几个重叠色样,然后才掷出一个楚汉争锋,
便道:「掷了这个,就算完结了。」子云应允。漱劳便构思起来,一人独自走到
桃花丛中去了。子云等也到花丛中游玩,漱芳道:「我想倒想着了一个,就是《
唐诗》这一句还有些牵强,若除了这一句,我又找不出第二句来,只好将就些罢。」
便念道:楚汉争锋,君王自神武,你助神威擂三通鼓。
急三枪,百夫之御。
大家赞好。子云道:「今日又得了六个,共有二十二个了,将来能凑成一百
个就好了。」次贤道:「一百个是不能,况且骨牌名没有这许多,曲牌名是尽够,
不如去了这骨牌名换个别样,或者凑得成百数。若用骨牌名,可用的也不过五六
十个,内中有几个有趣的,偏掷不着,如公领孙、锺馗抹额、贪花不满,三十秃
爪龙等类,凑起来必有妙语。就是限定《西厢》也窄一点儿,不如用曲文一句就
宽了。惟有那推倒油瓶盖一个难些。」子云道:「《诗经》上‘瓶之罄矣’好用,
曲牌名用《油葫芦》。」次贤道:「《西厢》呢,用那一句?」子云想了一想,
笑道:「《西厢》上可用的恰又不是这个韵。」四人在花下坐了,子云问起琴言
今日何以不来,宝珠道:「今日他又替我到堂会里去了。他就有一样好处,他唱
戏时并不很留心关目,他那丰韵生得好,就将他自己的神情,行乎所当行,倒比
那戏文上的老关目还好些。所以才有人说他生疏,也有人说他神妙。」子云笑道
:「以后梅庾香,大约非玉侬之戏不看,非玉侬的之酒不喝的了。」漱芳笑道:
「玉侬行事还没媚香的奇,近来闻他天天到宏济寺去一回。有个什么田湘帆,也
是个风流名士,闹到不堪。后来见了媚香的戏,便天天跟着他的车,他往东就往
东,他往西就往西,跟了整个月。媚香怜念他,与他一谈,倒谈成了知己,如今
是莫逆得很,不可一日不见。」
次贤笑道:「有这等事!我看媚香真算个鹘伶渌老不寻常,竟有人笼络得住
他么。这人必是不凡。」正说得高兴时,忽子云的家人上前说:「有客来拜!」
子云便冠服出去。
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